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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杯水车薪,也有你们这一杯水! 作者:朱学勤 原载:世纪中国
〈本刊编者按〉2005年12月28日,学者朱学勤应信孚教育集团董事长信力建邀请,参加该集团所属民工子弟小学——康乐小学教师座谈,受聘为这个民工子弟小学顾问.现征得朱学勤本人和信孚教育集团同意,将此次座谈发言摘要如下:
我从未接受过社会兼职,但很乐意接受这一聘请。原因很简单,不仅因为你们和我是同行,还因为我自己是一个外来打工者的后代。 我们今天中国的城市市民,往前追溯,大部分人,不是父辈就是祖辈,总是一个移民,其中很多人做过民工,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大部分人都是民工的后代.抗战时,我家乡被日本人扫荡,一把火烧光了房子,父亲牵着我奶奶的衣角,坐小船过长江,到了上海.当时的学校是社会主办,不是政府主办,父亲有幸在上学的年龄能入学,终生受益.两个月前老人家临终,念念不忘的就是“我怎么进入学校”。他回忆,五、六岁的时候在街上,看到一张有字的纸,欢天喜地拿回家,对我爷爷说:“我找到学校了,能读书的学校喽。”我爷爷说,那不是学校,那是教堂的传单。此后父亲进入住家附近的一所小学,和当时校董的女儿同在一个班级。如果当时没有一家学校接纳我父亲,我今天也不知道在那里漂泊,肯定不能在今天与各位见面。那个社会,纵有千般恶,但有一条,在所有小孩受教育权利上,政府没有设门槛,这样才有了移民的后代,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这条路子上,重新回到民工小学,接受这个“顾问”。我后来读的那个小学,非常巧,也是父亲读的那个小学。有一个女教师问我:“你爸爸现在在那儿啊?”回去告诉父亲,父亲说,“哎呀,她可不是一般人,她是校董的女儿呀!”校董的女儿和一个移民的儿子是在一个教室里长大的,后来又作了那个移民儿子的儿子的教师。 每次到广州,都感觉到广东的民间社会比上海活跃。上海虽然繁荣,却是个大政府弱民间。你们有机会到上海外滩就知道,它浓缩了整个世界:西面是二、三十年代的建筑,人称万国博览会,我称是“老欧洲”;对面是浦东,全是崭新的摩天高楼,我把它称为曼哈顿,“新美洲”;在地球仪上,大家知道,把美国和欧洲拉到一起,或者暂时割开的是大西洋,外滩的“大西洋”是什么?就是那条黄埔江。黄埔江的两边,一个是老欧洲,一个是新美洲,整个世界缩龙成寸,就浓缩在那里!但你一离开黄埔江,往北、往南走20公里,就会发现另一个上海,那个上海和外滩的差距不是20年的区别,是50年的差别。让我触目惊心的事情就发生在我家门口,每一次从我居住的小区出来,路过两个小学,一个是公办小学,一个是民办小学,就是你们这样的民工小学,那公办学校放学的时候门口挤满了车接送,农民工学校出来的孩子连个整齐的校服都没有,过马路时无人护送,万一被隔壁那个学校的接送车辆撞上,怎么得了?一墙之隔,公办学校是这样,民办学校是那样,俨然两个上海,两个世界。去年冬天,我妹妹的女儿来我家过寒假,我带她到周围民工住宅地带走一走,小姑娘几乎窒息,走出来后喘一口气:“现在才感觉安全着陆”,可见此前所见对她的冲击。我对她说,“寒假作文你有题材了,就把这句话写进作文里。” 到广州,看到你们这样的校舍,尤其听说你们有12座校车,把孩子送到广州市的河南、河北,很感慨。在上海怎么没有看到这样的情况?那个对比之强烈,让人不能目睹。刚才我对信总、对校长讲,你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实施人人受教育的权利,而且在逐步化解这个社会未来的冲突。如果政府不做,又不许民间接盘来做,这个城市不会太平,上百万新移民及其他们的未来子弟,是会有吴广、宋江、鲁智深出现的,(信力健插言:加上现代、后现代包装,会出现格瓦拉)。这些孩子从小在歧视的眼光中长大,怀着对现代文明仇恨报复的心理打量这个城市,感觉不到这个城市现代文明的友好接纳,按红灯记的唱词来说,仇恨入心要发芽,要发芽成古代的水浒,现代的格瓦拉。 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也很说明问题。给我家装修房子有一个民工,很聪明,就是穷。他离开我家不久,有一天半夜突然打电话,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他说他在第二家装修的地方,因夜深返归,被门卫拦住了,进不去。他在上海第二个地方栖身之地,必须设法进那个小区。他看到所有进出小区的小车都不受检查,一溜烟疾驰而过,就问我能不能帮个忙,开车出来,带他进去?我到那里的时候,他蹲在路边暗角里冻得发抖,示意我把车子停得远一点,好让他在门卫视线之外上车。上车后,他坐在后面的位子上,跷起二郎腿,拿张报纸作首长阅报状,门卫毫不阻拦,扬起栅栏,还敬了个礼! 为了这个“礼”,我们两个人在车内笑成一团。他扔开那张鬼报纸,几乎要在车内站起来:“人进去,要盘查,车进去,不盘查,还敬礼!” 这大概是一个民工在一个城市装修十年,享受到的第一个很可能是唯一一次敬礼。我这个民工的后代给另一个民工当一回司机,并不丢人,但是在这种状态下当司机,能让人笑得出眼泪。 我到广州是来中山大学开会,待一会还要回到会场上去。那个会议题目叫做“2005年中国政治发展研讨会”,邀请了农民维权调查专家于建嵘,他从美国赶回来,给我们的报告是,2005年农民上访有什么新的特点?总的来说,是走向对抗,走向暴力。还请来了全国总工会专门研究这一问题的一个专家,谈“工人维权”也出现了类似危机。 上午我在会场想,我们实际上已经处在一根链条的最末几节。下午在这里,似乎又走到了这根链条的开始几节。你们是在社会分裂甚至酝酿社会冲突的上游,每天在消化、至少是缓解这些冲突,让我们的孩子带着正常、健康的心理融入到这个社会,融入现代文明。各位老师功德无量,不光是传授知识、为民工父母解决后顾之忧,实际上在培养现代文明最根基的部分,你们是在化解可能引起文明自焚的那些冲突。刚才两点钟开门的时候,我和老信、校长,三个成年人去开校门,外面7、8岁的小娃娃嘻嘻哈哈地打闹着,拍打着校门,挤着闹着要进门,我们能感觉到他们推门的力量,就是一群孩子,合力也很大。我们三个人都被他们冲得连连后退,老信连声说,快开门,快开门!20年以后,如果是二十几岁的青年,他们要推开一扇大门进去的话,不要说三个人,就是站满一排武警,你看拦得住,拦不住?肯定拦不住。 感谢校长,感谢各位老师,你们是在做功德无量的事情。这个小学的老师和普通公立小学的老师,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们是正常的知识传授,而你们除此而外,实际上正在做更有历史意义的工作。如果30年、40年以后,我能不受阻碍地如实书写当代史,说我们这个社会在21世纪之交,怎么渡过人均GDP3000美元的多事之秋,侥幸没有出现陈胜、吴广、格瓦拉,首先应该感谢谁?首先应该向你们在座的这些民工子弟小学的教师致谢。是你们帮助这个社会在化解转型期危机,哪怕是杯水车薪,那里面也有你们今天的这一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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