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讲 鲁迅小说的新开拓(一)
1922年11月,鲁迅创作了以“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为题材的小说《不周山》,开始了小说创作的新开拓。
《不周山》的意义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者从“古代”采取题材创作小说的开端;一是开始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进行文学创作的尝试。
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先谈谈鲁迅的小说创作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的联系。
精神分析学说的创始人弗洛伊德是奥地利维也纳犹太籍的精神病医生。1856年5月6日生于摩拉维亚(现属捷克)。四岁时随父母移居维也纳,在此度过了八十个年头,1938年希特勒法西斯军队入侵奥地利,弗洛伊德被迫离开维也纳,1939年9月21日死于英国。
1881年弗洛伊德获医学博士学位。1900年发表《释梦》。1909年发表《心理分析学的起源与发展》,标志着心理学发展的新阶段。于是,精神分析学说在二十世纪初,开始风行欧美。
鲁迅与弗洛伊德可以说是同时代人。他对精神分析学说的接触,估计在日本仙台医学专科学校里便开始了。1922年《不周山》的创作,是鲁迅有意识的尝试用精神分析进行创作的开端。自此,在他的小说、杂文、散文诗中可明显看出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在鲁迅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后,仍然购进了不少有关精神分析方面的著作。如《精神分析入门》、《俏皮的精神分析》、《歇斯底里》、《弗洛伊德主义与辩证唯物论》、《异常性欲之分析》等(均见鲁迅日记中所记1928到1933年的书帐)。过去由于种种原因,人们常常有意无意地回避或无视鲁迅创作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某些联系。而鲁迅本人却并不隐讳这一事实。1933年3月5日,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即说《不周山》的“原意是在描写性的发动和创造,以至衰亡的”。在1935年12月26日写的《故事新编·序言》说得更明白:《不周山》是“取了弗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
当然,鲁迅对弗洛伊德学说的看法是不断发展的,愈到后期批判的成份愈重。
我们应该研究的是,在二十年代初,鲁迅为什么会接受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呢?这是偶然的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作为新文化的伟大战士的鲁迅,他对任何一种外来思潮和学说的取舍,着眼点首先是在于它是否有利于反封建的斗争。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诞生于十九世纪末,当时弗氏所生活和工作的奥地利宗教气氛十分浓厚,社会禁忌非常严重。犹太人的封建家长制及社会上虚伪的道德标准对性的压抑相当厉害,因此,在青年男女中造成很多精神病。在这种情况下,弗洛伊德将“性”的问题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探讨性心理自身的规律,重视性压抑对形成精神病的重大影响,这无疑地是对虚伪的传统道德和禁欲主义的蔑视和挑战,而正是在这一点上引起了鲁迅的重视和兴趣。他在《华盖集·“碰壁”之余》中说:“偏执的弗洛伊德先生宣传了‘精神分析’之后,许多正人君子的外套都被撕掉了。”而对“正人君子”的揭露,正是二十年代中鲁迅所进行的思想战斗的一部分。因此,“精神分析”学说所发挥的这种作用,当然使鲁迅感到由衷的高兴。
鲁迅接近弗洛伊德的另一个原因,是两人都受过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在对人类进化发展的某些看法上有相似之处。
弗洛伊德从生物进化的观点出发,认为生物有自存和存种两种目的,因此,“将本能分为两大类,使相当于人类两大需要——即饥和爱”,而他尤其重视爱或性。他说:“根据这个观点,我们乃介入自我本能和性本能于精神分析之内。前者包举个体的生存、延续及发展,后者包括动稚的及倒错的性生活”。①鲁迅也有类似的生存发展观点。他在《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说:“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即是食欲与性欲。“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在《华盖集·忽然想到(五至六)》中又说:“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全都踏倒他。”
另外,在促进生物进化的生命之力上,二人也有近似的认识。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认为生物之所以进化是因生命“有一种内在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起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在《热风·生命的路》中,作者又指出:正是这种“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内的努力”,同弗洛伊德的“人类活动的内驱力”、“生命力”,有相通之处。
在前期的鲁迅看来,精神分析学说的某些合理因素,既有反虚伪道德的作用,在思想基础上又与进化论有某些联系,因此,鲁迅接受弗洛伊德学说的某些影响,就并不奇怪了。
鲁迅是一位世界级的文学大师,他有包容一切、占有一切的宏大气魄。他对所接触的外国文化,“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然后,“一面尽量的输入,一面尽量的消化,吸收,可用的传下去,渣滓就听他剩落在过去里。”②对待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也不例外。
鲁迅一开始运用弗洛伊德学说创作小说,便是以我为主,突出“五四”时代精神,使之为我所用,而不是亦步亦趋,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向泛性论的泥坑。
鲁迅吸取弗洛伊德学说创作的第一篇小说是《不周山》即《补天》。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说》中说:“我做的《不周山》,原意是在描写性的发动和创造,以至衰亡的。”作者笔下的人类始祖女娲,既有“神”的无比伟大的创造力,又有普通人的生活欲求。他爱劳动,也有性爱的本能要求。在二十年代初,作者对性的发动,创造,衰亡的描写,无疑地是对几千年来封建主义束缚人性的一种反抗,是对封建禁欲主义的严正挑战。作者对“站在女娲两腿之间向上看”,却又指责女娲“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的古衣冠小丈夫的喜剧性描写,是对维护封建礼教的伪君子的绝妙绝妙讽刺。因此,《不周山》的坚决反封建精神与《狂人日记》是完全一致的,是“五四”时代精神的充分体现。
但《不周山》同《呐喊》集子中的作品相比,在内容上又有其不可忽视的特色。《呐喊》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③所以,这些作品主要是从揭露旧社会的病根,来显示“五四”时期反封建的时代精神的。《不同山》却有所不同。女娲是一位有伟大创造力的人类始祖,她搏黄土做人,炼五色石补天,可说是中华民族伟大创造精神的化身。因此,《不周山》不仅从反封建角度,而且更从创造新世界的角度显示出“五四”时代精神,如同郭沫若的诗集《女神》那样。
鲁迅的巧妙即在于将现代精神分析学说与古老的神话传说联结起来,用“弗罗特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④即是用弗洛伊德学说中因性的压抑引起性能量的转移、升华所形成的创造力量,来解释或描写女娲补天、造人的伟大行动。
作品开始这样描写着:
“女娲忽然醒来了。
伊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然而已经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是很懊恼,觉得有什么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煽动的和风,暖暾的将伊的气力吹得弥漫在宇宙里”。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
这一段写得较为含蓄。因为弗洛伊德虽然认为人的性欲本能的潜力是人的心理的基本动力,但它是压抑而潜藏在无意识里面的,较为隐蔽,所以,鲁迅在表现这种性心理时写得较为隐曲。女娲从梦中惊醒,感到很“懊恼”,这“懊恼”即是心理上的压抑情绪的表现。觉得有什么“不足”,这“不足”是指内在的本能欲望没有得到相应的满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这“太多”说明生命力太旺盛,旺盛的精力无处排泄,以至于“煽动的和风”,能够将她全身饱满的“气力吹得弥漫在宇宙里”。这种旺盛的生命力在被压抑的状态下必将寻找发泄的渠道。凑巧,女娲在揉捏水中掏起的软泥时,无意中却创造出了一个新的小生命,这不仅使她惊异,更使她欢喜,于是她找着了发挥生命力的机会,“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继续着伊的事业”。这就是弗洛伊德学说中所谓“原欲”的转移或升华。
《不周山》的一大特点是既运用弗洛伊德的学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又不为其所拘束,精神分析在作品中并未处于支配地位,而是作为塑造女娲形象的一种手段。作者将古老神话中伟大的人类母亲的形象同现实生活中平凡的普通人的生活欲求巧妙地揉合在一起,使伟大中见出平凡,平凡中不失其伟大。而不是像后来某些作者所表现的那样,将性欲作为作品的主导线索或支配一切人物行动的力量,强调英雄人物的人格分裂,一谈到英雄人物的“世俗化”时,英雄人物的崇高品质便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平庸和卑劣。
其次,作者在“五四”反封建思想革命这一精神统率下,吸取、融化精神分析学说中某些合理因素,丰富自己的创作,使艺术方法多样化。
鲁迅的小说创作,在艺术表现上是以传统的白描手法勾画人物著称的。寥寥几笔,神态活现。但是,后来在作者的创作中,心理描写和心理分析的成分逐渐增多,在艺术表现是某些作品接近现代派,这显然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有关。
众所周知,潜意识的发现是弗洛伊德对心理学的一个重要贡献,它大大拓宽了心理学研究的领域,揭示了人类心理活动的复杂、矛盾性。不论人们是否同意弗洛伊德关于潜意识的所有观点,但是潜意识的确存在是一个客观事实,并为多数人所接受。
鲁迅在杂文中多次涉及潜意识问题,他在1924年3月22日创作的《肥皂》,即是吸取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写作的一篇极富特色的短篇小说。在这篇作品中,小小的一块肥皂,集中反映出维护旧礼教的道学家四铭潜意识中的邪念,揭示了在“正人君子”的外衣掩盖下的极其卑劣丑恶的灵魂,具有极深刻的象征意味。
四铭在街上偶尔遇见两个女要饭的。一个是六七十岁的祖母,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孙女。姑娘是一个孝女,只要讨得一点什么,便都献给祖母,自己宁愿挨饿。这两个女乞丐引起了街上一群闲人们的“兴趣”,四铭在围观的人群中听到两个光棍的对话:“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脏。你只要去买两块肥皂来,咯吱咯吱遍身一洗,好得很哩!”内心深处便起了邪念,那两个无赖想做而没有做出来的事,他却在潜意识的支配下做了,花两角四分钱在广润祥商店里买了一块绿色的肥皂。这种内心深处潜意识活动是见不得人的,理所当然地会受到客观现实及道德规范的压制,因此,四铭不可能将香皂真给女乞丐送去,而是将这潜意识的欲望转移到自己太太的身上,将香皂拿回家去给了自己的太太。
不料,四铭这见不得人的心思又逐步为太太所觉察,并予以揭破,引起了一场子小小的风波。起初,太太以为是他特意为自己买的香皂,十分感动地说:“唉唉,这实在是好肥皂。”后来,听他说起孝女的事,就疑心并不是特意为自己买的香皂,心中就很有些不满。等到四铭训斥儿子学程是“坏种”时,太太就忍不住发作了:
“‘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她可是更气忿了。‘他如果能懂事,早就点了灯笼火把,寻了那孝女来。好在你已经给她买好了一块肥皂在这里,只要再去买一块……’
‘胡说!那话是那光棍说的。’
‘不见得。只要再去买一块,给她咯吱咯吱的遍身洗一洗,供起来,天下也就太平了。’
‘什么话?那有什么相干?我因为记起来了你没有肥皂……’
‘怎么不相干?你是特意买给孝女的,你咯吱咯吱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
‘这真是什么话?你们女人……’四铭支吾着……。
‘我们女人怎么样?我们女人,比你们男人好得多。你们男人不是骂十九岁的女学生,就是称赞十八九岁的女讨饭:都不是什么好心思。咯吱咯吱,简直是不要脸!’”
经过这一番争吵,四铭太太将四铭潜意识中的性心理活动揭露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将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的画皮撕得粉碎,现出了卑鄙丑陋的原形。
《肥皂》是一出《儒林外史》式的讽刺喜剧,作者对潜意识心理活动的巧妙运用,更增强了作品的喜剧色彩,它是现实主义与精神分析的有机结合,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思潮的有机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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